“你为什么问我？”
贺云舒的过去其实并不算秘密，但是大家都心照不宣不愿提及。
殷楚之回答：“因为小郎君信任你，我也觉得你说的话会比别人可信。”
殷楚之来贺府的时间不长，却已经和府里大半的人都混熟了，只要他想知道，让其中一两个开口不是难事。换句话说，他早晚会知道的，与其让外面真假难辨的流言祸害人心，不如自己主动告诉他。
权衡之下，小满最终还是妥协了，可想了半天，他却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口。
殷楚之建议：“不如从梅先生开始。”
小满知道公子去给梅先生贺寿的事，猜想殷楚之可能听到了什么，他也没多问，正好梅家的那段往事他最清楚，于是说道：“我原姓梅，进贺府后才改叫小满……”
小满的父亲是梅家远亲的远亲，血脉关联薄淡如水。
初到暗流城那会儿，一家人实在无处可去，于是他的父亲就去梅家寻求帮助。
彼时的梅家还颇具温情道义，书香正统尚未废除，名下有多家学堂，其中以梅素白先生所在的德馨院最为有名。
但德馨院当然不止梅素白一位先生，数十名教各有所长，德馨院占地广房屋多，因此能同时开展多堂习课，每个学生也会有三位以上的老师。
那时候，小满被梅家安排在德馨院里做些擦窗抹桌的杂活儿，作为报酬，他可以在闲暇时旁听。小满几乎听过所有先生讲课，唯独没进过梅先生的讲堂。
他犹记得带他进德馨院的梅家弟子一脸可惜道：“你来得真不是时候，以前是有机会听梅先生讲课的，现在不行了。”
小满不明所以：“为什么？”
梅家弟子看他年纪小，以为他听不懂，便也不忌讳说：“上面头一次塞人，连先生都瞒着呢，只让他教就是了，可怜之前的学生，又被分到了别处。”
小满尚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。
有天，小满正抱着书卷走在路上。
飒飒飒，风吹过，落了一地槐花。
书页翻动，夹了几粒被吹远的槐花，小满迎着风，吸了一大口香气，晕乎乎醉沉沉，一不留神歪了手臂，书本哗啦啦洒落，他只能趴下来捡。
再抬头时，他发现前方有两个男人从路中穿过。
其中一个他认得，是下任家主的候选人梅江远，另一位眼生，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模样，衣着华贵，就是梅江远对着他都有几分恭敬的意思。
小满不敢打扰，只好靠着墙角，隐隐约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。
那人道：“我们小公子上次出门，恰巧撞见德馨院的学子结伴归家，回来便和城主说学堂热闹，很是憧憬。小公子都开口了，城主怎能不依？这不，派我来看看德馨院的环境。”
梅江远道：“请管家转告城主，倘若是小公子来了，我一定会命人全力照看，额，您看两个书童够不够。”
季管家摇头摆手：“诶，不用刻意，我们公子来这儿是想找同龄的玩伴，不是挑下人。你们就当来了个普通学子，平常对待即可。”
梅江远连连点头：“是我唐突了。”
才说完平常对待，季管家话锋一转：“即便如此，你们也要照看仔细了，若是公子在你们学堂磕着碰着，亦或是受了欺负，我们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。”
季管家又桩桩件件交代细致。
“是是是。”
梅江远一边应和，实则冷汗都要出来了，他好不容易赢得了老家主的信任，掌管德馨院不过一月有余，若是因为没照料好贺小公子惹怒城主，为夺家主之位付出的一切努力不就付诸东流了吗？
他必须尽快将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。
没过几天，小满就听说梅江远病重，德馨院的管事权又转到了他人手里，那人是梅江远的劲敌，正好在与梅江远争夺下任家主之位。
……
小满说：“也不知梅江远是如何向他转述公子的事情，公子一来就被安排进了梅先生的讲堂。梅先生是好，但是他底下有几个学生真的不怎么样。”
殷楚之插话道：“里面是不是有一个姓张的和一个姓孟的？”
小满诧异地看了他一眼：“你怎么知道。他们中有一个叫张淼，一个叫孟绍明。当时，张孟两家都是富户，在暗流城里有些势力，名气不小。加上暗流城名列前茅的世家都是请先生回家教授的，曾经的梅家书院招收学生又从不论身份，多是平民子弟，于是那俩人便成为了孩子中的大王。”
殷楚之皱眉：“小郎君受他们欺负了？”
他听小满继续说。
……
可能是因为听到了季管家和梅江远的对话，小满对贺云舒这个人格外好奇：贺府的小公子是一个怎样的人呢？
他借打扫的理由路过，向屋里望去，却只见到一个白白净净的孩子独自坐在角落，他翻着书，仿佛周围人的喜怒哀乐都与他无关。
小满心想，小公子果真贵气，长得跟瓷娃娃似的。
他猜贺云舒怕生，一时半会儿融入不了集体。
也许过几天就好了。
几天后，小满又来看，贺云舒还是一个人坐在那里。
“学堂热闹”，想起那日听到的话，小满觉得很奇怪：他不是为了交朋友才来的吗？为何都不与身边人交谈？
仿佛察觉到他的视线，贺云舒抬头朝窗外望去，小满偷看被逮个正着，手里的抹布都吓掉了。
刚要去捡，一只粗鲁的脚往布上一踩，然后脚尖一踢，抹布带着脏污的脚印直飞到了院里。
啪唧，挂到了矮短的枝丫上。
晃晃悠悠，很是可怜。
一道高高在上的声音在响起：“别挡本少爷的路。”
又是一道声音：“还杵在这儿做什么，还不快去捡。哈哈哈哈……”
小满在德馨院待了这么久，头一次见到如此无礼的学生。
但是小满惹不起，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带着嚣张的气焰一前一后进了屋，然后在贺云舒附近的位置坐下。
二人动作很大，木凳摇摆，发出聒噪的声响，仿佛在宣告座位的主人终于回来。
张淼和孟绍明不约而同地朝贺云舒的方向看去，眼中带着些许得意，但是让他们失望了，贺云舒连眼皮都懒得抬，继续翻着他的书。
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，张淼有些气恼，没好气地冲周围人叫喊：“你们看什么看，李岳，我让你抄的书你抄好了没有。”
叫李岳的孩子连忙收回目光，手伸进书袋里掏啊掏。
贺云舒终于抬头，往边上看了一眼，开口：“你可以不听他的。”
李岳的声音都在发抖：“没事。”
贺云舒似乎还想说什么，李岳几乎是喊出来：“我自愿的！”
贺云舒被吓了一跳，书都掉了。
李岳连忙和他道歉：“对不起，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张淼和贺云舒，他哪个都惹不起。
但是贺云舒脾气好，张淼性格粗暴，李岳是他爹花了好多钱才塞进来的，最近家里还要和张家谈生意，他绝对不能招惹人家。
这些富家子，小小年纪就已经深谙弱肉强食的生存之道。
“哦。”贺云舒应了一声后便不再说话了，继续看他的书。翻动书页的声音比之前要响。
其实他是有些烦躁的，他所经历的事和当初的设想大相径庭，年幼的贺云舒想：或许我天生和热闹无缘吧。但是梅先生人很好，之前还奖了我一块枣糕。
这样看来，学堂也不是很糟。
哦，还有一个人，他好像经常在外面偷偷看我，虽然看上去比我大，但他也许能和我做朋友呢？
改天问问他好了。
贺云舒想是这么想的，但是他矜持又腼腆，一边渴望一边又忍不住胡思乱想：万一人家只是单纯好奇，根本没有那个意思呢？
啊，交朋友好难。
小满时不时从窗外“路过”，贺云舒偶尔会和他对上视线，可每次还没开口对方就消失了。
小满完全不知道贺小公子的想法，况且他觉得自己的行为不是很光明磊落，每次悄悄看，被抓住了就赶紧跑。
观察久了，小满终于明白了：不是贺云舒不愿交朋友，而是那些学子都在刻意回避他。
可为什么会这样呢？小公子虽然安静，但是一点儿也不可怕啊。
他又怎么忍受得了这种氛围呢？
日子一天天过去，槐花谢了荷花开，荷花凋了桂花香，桂花散尽梅花寒。
小满猜，贺云舒之所以没离开学堂，多半是因为梅先生。
梅素白只在学堂教书，从来不给世家子弟当私教，小满常常看到贺云舒跟在梅先生后面，有时是在追问问题，有时仅仅是抱书跟着，一句话也不说。
可是啊，梅先生和其他先生一样，只顾教书。
一日，小满正在打扫路边的枯叶，偶然看见了张淼和孟绍明，边上还有一个瘦弱的男孩。
小满：啊，晦气。
转身要走，却听那个男孩说：“你们要做什么？”
张淼：“我看见你和贺云舒说话了。”
“怎么，说话你也要管？”
孟绍明：“说好了大家一起不理他的，你现在算什么？”
“他帮我捡了书本，我谢他一句怎么了？”
张淼：“那也不行。”
男孩忍耐了好久，终于在此刻爆发了：“你！你们再这样，小心我告诉城主！”
张淼不屑：“就你？你能见到城主就有鬼了。”
男孩：“那我就告诉贺云舒，是你不让我们和他说话的！他回去肯定会告诉城主的，到时候你们都完了！”
小满：原来是这样！
“你，反了你！”张淼挥手就是一拳过去，打中了对方的肚子，“就凭你这样的小角色，还敢吓唬我。你说了又怎样？他！贺云舒，自视清高，瞧不上我们这些人，是他自个儿不合群，城主还能怨到我头上？”
孟绍明也附和：“就是，我们和他根本没交集，你怎么能污蔑人。”
男孩猝不及防被孟四按在地上。
“你还想护着他？我告诉你，外面说的都是假的，城主根本不喜欢这个小儿子，你见过哪个豪门世家不请先生，把儿子往学堂送的？更何况那是贺府。而且贺云舒身边连一个书童都没有，你还不懂么，这样不讨喜的公子，谁会在乎？”
张淼落拳。
不是这样的！根本不是这样的！
小满眼看不妙，拿着扫帚在地上摔了两下，大喊：“先生，你怎么来啦！”
张淼和孟绍明慌了，毕竟平时他们在先生面前都装成一副乖巧模样，要是被看到了该怎么解释？男孩趁他们愣神的功夫从地上爬起来，推开人就跑。
小满听见张孟二人不知是谁骂了一声：“该死的……”
后面跟着一个名字，隐约有个“舒”字。
他们也跑走了。
小满往回走，思量着要赶紧把事情告诉城主，啊不对，他见不到城主。
张孟二人平时在先生面前装得太好，先生怕是不会轻易相信，还是告诉贺小公子最好。
小满心想：最后一堂课在外等他好了。
小满还从来没和贺小公子说过话呢，内心紧张不已。
他不断在心中自我演练：小公子你过来一下，我有件事告诉你……
然而当天下午，梅先生在前面讲课，小满却没看到坐在下面认真听课的贺云舒。
他顿感不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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